张书旂：世间一种永生之美

各位亲爱的读者，久违了！澄心如画搁笔两年多，非常惭愧。这两年多里，收到好多私信和后台留言：澄心如画是不是烂尾了？看到这掷地有声的灵魂拷问，心脏和手机一起颤抖不止啊~~~于是打算洗心革面，梅开二度，结果还没发布就被美国要封微信的传闻砸得头昏目眩。得！这老店新开后第一篇弄不好就成绝响，诸位且看且珍惜~~~ 

2020庚子大疫，天灾人祸，丑恶百出，满目凄凉。澄心如画作为一个传播美的公众号，怎能不在这艰难时世中传递一点美，一点爱，一点八卦呢？铁肩担家务，辣手写挨批（IP）。既然身在北美，就来讲讲北美的华人画家吧。旧金山湾区藏龙卧虎，夜明珠散落一地，澄心如画的美国导师出身史丹福大学，曾云淡风轻地下了一个结论：“湾区是美国最好的地方，你若去了，再不想离开。”在这里留下痕迹的华人画家不胜枚举，他们的人生故事如璀璨的繁星，装点着湾区深邃的夜空。

爱画少年

要说曾在美国掀起中国画热的大IP，非张书旂莫属。温文尔雅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他，60多年前，在美国和加拿大40多个城市做了60多场个展100多场现场演示，每次都观众环堵，万人空巷，堪比流量大咖，吸粉无数。为了控制人数，有次他做现场演示时竟然收取门票，1945年的1.2美元啊！这种男神般的待遇就连天生的偶像派张大千都从没享受过。

1942年张书旂在芝加哥大学现场演示

张书旂1900年出生在浙江省金华浦江县山清水秀的礼张村，前临潺潺溪水，背靠雄奇仙华山。父亲是秀才，叔叔擅长画画。喜欢画画的他常常跑到叔叔山上的画室去，但叔叔从没教过他，直到八岁的一天，他趁叔叔不在，偷偷拿起画笔临摹起来。叔叔看到后大吃一惊，不相信是他画的。于是，他当着叔叔的面又画了一幅。叔叔击节赞叹：“孩子，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我来教你吧！”叔叔的话如同一剂强心针，小小的书旂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艺术道路。这条路处处美景，也处处荆棘，但值得他奉献一生。

青年成名

张书旂从上海美专毕业后，1929年被徐悲鸿延揽至南京中央大学任教。徐悲鸿请张书旂画了几十幅花卉册页，装订成册，供艺术系学生临摹。学生艾中信回忆：“没骨花卉非常真实，教室墙上挂的大幅梨花、桃花，竟招引来蜜蜂。”1935年在南京首次举办大型个展，200多幅画全部售罄，拿到7000块大洋，一夜成（暴）名（富）。7000大洋在1935年能买啥？也就几座北京四合院吧。

百鸽国礼

战乱年代，人如飘萍，1938年张书旂不得不放弃南京优渥的生活，随中央大学迁入重庆。一天，他跟同事闲谈，谈起中美邦交，谈起罗斯福，认为美国同情中国抗战，值得感激，有人提议画一幅展现和平的画送罗斯福。这时，徐悲鸿指着张书旂说：“老兄，画鸽子吧! 你是画花鸟的老手，谁都不能抢你的生意，只有你能够画一幅鸽子。” 

1938年张书旂在重庆沙坪坝中央大学内展览

张书旂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份差事，他决定画一百只鸽子。他筹思，他想像，他彻夜难眠。他常常含着一支烟，欹枕构思，终于在第三星期末，灵感来了。又是一个失眠的深夜，半睡半醒中，他忽然看到一群鸽子在朦胧的云雾中从左往右飞，然后转弯，又飞向左边。嗯，这很有艺术的情味！于是第二天他就下笔开始画，先画了百鸽，再补了杜鹃花点景。杜鹃花画到一半时，朋友告诉他，那正是重庆的市花。

《百鸽图》局部，杜鹃花点景

巨幅《百鸽图》的完成耗时整整一个月，这在张书旂的创作生涯中是空前绝后的。后来他在美国巡回展览时，美国记者在报道中这样写道：对于一个习惯于在几分钟内完成一幅杰作的画家来说就好像永远那么久。《百鸽图》象征着和平和美好，它却在枪林弹雨中孕育诞生了，多么具有讽刺意味！

1940年12月23日《百鸽图》在重庆嘉陵宾馆首展。左起：王世杰、张书旂、美国驻华大使约翰逊、罗家伦、英国驻华大使卡尔、孔祥熙、王宠惠

西南联大有“跑警报”的掌故，张书旂在重庆也常常跑警报，可他不像联大师生那样优哉游哉，带点干粮，夹本诗集，跑到郊外的山上找片松林，待到夕阳西下再慢慢回城。他开始画《百鸽图》的第二天就遭遇日本飞机空袭，危急之时，他只好迅速卷起画卷夹在臂下飞奔到防空洞。画到第四天，作品基本完成但画迹尚未干透，日军再次空袭之时，他不得不留下画作赶往防空洞。他后来在美国回忆道：“我想这一次不能再冒险把它带在身边了。” 

1940年12月张书旂致函罗斯福及罗斯福亲笔签名的回函

幸好，《百鸽图》劫后余生，由中大校长罗家伦主请得蒋介石边跋“信义和平”，于圣诞节前一天，通过美国驻华约翰逊大使转呈罗斯福，轰动一时。《百鸽图》完成之后，有人来请他画一幅送给俄国的史太林，张书旂后来接受采访时说：“我认为艺术是纯洁的人情产品，而婉辞拒绝了。如果人家可以随便叫艺术工作者任意做人情，则未免太不尊重艺术了，要送画给史太林，难道也要送希特勒吗！” 

艺术外交

1941年秋得政府资助赴美艺术外交，美国媒体报道说：“他本可以留在重庆，但他觉得以笔当枪能做更多的事，所以他来到美国传播善意并填补祖国空虚的国库。”旅美五年，通过展售画作，为万难的祖国直接筹得4万多美元的款项，间接帮助筹得款项约有50万之巨。

1942年《百鸽图》纽约首次公开展览，当时画是向白宫借的，外交部长宋子文（右）和驻美大使胡适都出席了开幕式。可以说，当时外交天团悉数出动为张书旂站台。

他下笔风雨快，造型精准，每一笔下去，浓淡干湿都把握得恰到好处，干净利落，从不涂改，让美国观众大开眼界，争相发推、刷脸书：快来围观宝藏男孩！搁现在妥妥网红。不对，红得发紫，王（网）子（紫）。于是由翁同龢后人著名鉴藏家翁万戈主持拍成彩色纪录片在各地放映，那时也算是做到极致了。

当时来给张书旂画展捧场的都是美国各界名流，图为张书旂与《时代》周刊创办人亨利·卢斯和夫人

在语言学家赵元任安排下，张书旂在哈佛大学举行了一场演示，有位美国教授见他用笔如飞，就问赵元任如果他也想学中国画，不知学到这个地步，需要多少年？赵元任回答：“五千年。”赵老师也太能打击积极性了吧！波士顿知名的艺术评论家A.J. Philpott撰文，说他从张书旂的画展和现场创作中，感受到了中国画的真谛和活力，“中国在很大程度上教育了东方，她正在开始教育西方”。那是张书旂人生的高光时刻。

月光玫瑰

张书旂旋风刮到哪里，哪里就多一群迷妹，其中与他交往密切的是一位加拿大美眉，叫伊丽莎白。他们一起在多伦多高地公园散步，谈论艺术。张书旂给她写了许多情书，称她为“我最亲爱的玫瑰”，视她为知己。

1942年张书旂与伊丽莎白在多伦多公园散步

他在信中热情洋溢地写道：“你真正懂我的艺术！这就是我最爱的你的原因！我去过那么多城市，见过那么多教授、艺术家、年轻女士和小姑娘！人们总是只能欣赏外在的美而不懂内在的美。人们总是被我的速度惊艳而不懂我画中的生命力！你应该为自己骄傲，你拥有那么美丽的身体和那么美妙的灵魂！你应该为你的张书旂骄傲，因为他把你当成他的唯一所爱。我，当然，对拥有这么一个不但爱我，而且懂得我的艺术的朋友而骄傲！” 

梵高喜欢在信里画画，张书旂在给“白月光”的情书里还画了一对枝头喁喁私语的小鸟。

伊丽莎白成为他心底一抹最纯净的白月光，就像阿哲唱的：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   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   追不回原谅

画这张画的时候有没有想起她？

十四年后，张书旂写圣诞贺卡给她，说：“我希望再见到你，希望你不会再像小鹿一样蹦跳着离开我！”甜蜜的忧伤。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再相见？不久，张书旂撒手人寰。伊丽莎白今年快100岁了，还生活在多伦多。

英年早逝

张书旂1947年与华侨方亦民结婚，生有两个儿子，张少书（左一）、张美生（左二）。

张书旂1946年底回国，1947年夏他敏感于时局，极其纠结地辞却杭州国立艺专（今中国美术学院）校长之任命，他说是自己人生的黑暗时刻。1949年3月登船回美，定居旧金山东湾。随着韩战爆发中美关系恶化，他的生活一度难以为继，前面5年的旅美生涯可谓“春风得意马蹄急”，后面8年“寂寞沙洲冷”，这种落差是非常大的，以至于他晚年常常借酒消愁，于1957年因胃癌转移病逝。弥留之际，他仰天长叹：“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实心有所不甘，目有所不瞑耳！” 

1956年12月张书旂在圣何塞博物馆与观众交流。这是他最后一次公开演示，此时已身患癌症，非常消瘦，但仍然西装笔挺，头发一丝不乱。

张书旂生于乱世，殁于冷战，他以唯美画家自命，认为描绘美是对抗人间丑恶和暴力的重要方式，坚持用花鸟的纯美来表达心迹，因它是“世间一种永生之美”。在时代的巨变中，张书旂的绘画艺术和理念一直在拓展，他运笔的酣畅、墨彩的交融、抓形的精准、取神的精妙，而且在用纸上从色宣延展到水彩纸和卡纸，画风到了成熟自在、多姿多彩的阶段，又开始系统总结花鸟画创作的规律和范式，可惜天不假年。这是他个人的不幸，也是中国绘画史的大不幸！

作为旅美华人，在当前的中美关系下，撰写张书旂的传奇和命运，实于我心有戚戚焉。张书旂研究专家、硅谷亚洲艺术中心舒建华馆长说他 “好比在两色国旗的巨舰间翔舞飞鸣的沙鸥，各随人见，有人看到潇洒，有人看到孤凉，有人看到了煎熬”。你看到了什么？欢迎给我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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