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喻之：《石门颂》“恶虫”考

原标题：《石门颂》“恶虫”考 

东汉桓帝建和二年（148）汉中著名的《石门颂》摩崖，在道及蜀道之一子午道上时有害虫毒蛇危害行旅安全的艰险情形时，曾有如下描述云：“恶虫幤狩，虵蛭毒蟃。”这“恶虫”究竟是一种具有怎么样毒性而能致人于死地的凶猛动物呢？经过一番咬文嚼字的追溯深究，原先始终不得要领的“恶虫”归属话题，似乎终于水落石出，有了比较明确的结论。

《石门颂》宋拓本中的“恶虫”

众所周知，东汉桓帝建和二年（148）汉中著名的《石门颂》摩崖，在道及蜀道之一子午道上时有害虫毒蛇危害行旅安全的艰险情形时，曾有如下描述云：“恶虫幤狩，虵蛭毒蟃。”那么，这“恶虫”究竟是一种具有怎么样毒性而能致人于死地的凶猛动物呢？它一度引起了我的极大好奇和索隐探讨兴趣，并且也曾一直困扰着我而长期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直到最近，经过一番咬文嚼字的追溯深究，原先始终不得要领的“恶虫”归属话题，似乎终于水落石出，有了比较明确的结论。这里谨藉汉中汉文化研讨会学术平台，拟将此小论题的推敲论证过程提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并希望得到同道的批评赐教。

起初，对于“恶虫”这一形容比喻字眼，我非常倾向于接受和认同应该是指潜伏于栈道沿线伺机袭击行旅的老虎说法。至于该观点的由来和形成，很显然主要是受了以北南宋之交为创作时事背景的明代“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里幽默地称老虎为“大虫”，进而有武松醉打景阳冈大虫，和“母大虫”孙二娘、顾大嫂之类诨名的影响，这料明眼人一望而知，恐怕也不无同感。虽然严格追究认定起来，其实“大虫”即老虎说，最早始见于东晋干宝《搜神记》的“扶南王范寻养虎于山，有犯罪者，投于虎，不噬，乃宥之；故虎名大虫”。不过，将老虎俗称为大虫的真正流行时间，的确在唐宋时期，这有诸多相关文献记载为资凭证。譬如唐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九《韦宰相功徳验》载：

蜀路白卫岭，多虎豹噬人。有选人京兆韦，亡其名，唐光化中，调授巴南宰，常念金刚经。赴任至泥溪，遇一女人，着绯衣挈二子，偕行同登此山。前路岭头，行人相驻叫噪，见此女人，乃赤狸大虫也，逡巡与韦分路而去，韦终不觉，盖持经之力也。

又譬如《宋稗类钞》卷二十五 诙谐第四十二载：

杨叔贤，自强人也，古今未尝许人。顷为荆州牧，时虎伤人，杨就虎穴磨巨崖，大刻《诫虎文》，如鳄鱼之类。其畧曰：“咄乎尔彪，出境潜游。”后改官知郁林，以书托知事赵定基，打《诫虎文》数本，书言：岭俗庸犷，欲以此化之。仍有诗曰：“且将先圣诗书教，暂作文翁守郁林。”赵遣人打碑。次日，本耆申某月日磨崖碑下大虫，咬杀打碑匠二人。荆门止以耆状，附逓寄答。

再譬如宋王钦若等撰《册府元龟》卷一百四十七 帝王部 恤下第二载：

开元四年正月诏曰：如闻江淮南诸州，大虫杀人，村野百姓，颇废生业，行路之人，尝遭死失；州县不以为事，遂令猛兽滋多。泗州连水县令李全确，前任宣州秋蒲县令，界内先多此兽；全确作法，遮捕扫除畧尽，迄今人得夜行，百姓实赖其力。宜令全确驰驿往淮南大虫为害州，指授其教与州县长官，同除其害。缘官路两边，去道各十步，草木常令芟伐，使行人往来，得以防备。

另据姚炳《诗识名解》卷六载：

秦人谓豹曰程，葢方言如此；而张耒谓沈存中（北宋沈括），闻秦人言，此中有程，遂以为生马之程，不知秦声谓虫为程，谓虎为大虫。刘贡父亦言，关中呼虫为尘也。愚按青寜程马，本不根语，无从核实；若以程为豹，是豹生于空竹，马又产于豹胎，人又出于马腹，纵极谬悠，何至支离若此？大抵程之为虫，亦无所据；或如前说，秦人谓豹为虫，读虫若程，因讹程作豹耳。不然，豹亦安得有程名耶。

此外，南宋洪迈《夷坚志》乙卷七《桂岩鸷兽》载：

村民程十八者，能射虎，里人称为程大虫。其法为煮草乌头汁，以淬箭镞，施窝机伺于虎出入道上。尝有一虎，为箭所伤，不能行，倚树蹲立，程曰：“虎死不倒地，此已死，无足惧。”经前欲取之，虎尚未絶，忍痛哮吼，举两足来搏。程奋臂撑拒，力且竭；其徒望见，争奔救，仅得脱。脑后臂胛背，遭爪攫拏；卧病几月，乃起。

而类似将孔武有力者称为大虫者，尚有《旧五代史》巻九十五载：“翟璋，未详何许人也，好勇多力，时目为大虫，即痴虎之称也。”

至于以词语解释形式把老虎别称为大虫的，主要见诸明清工具类书籍，如明末民间学者彭大翼撰大型类书《山堂肆考》卷二百十七“毛虫”载：

虎，《格物论》，虎属阳，状如猫而大如黄牛，黒章钩爪，锯牙舌大；于掌生倒刺，须硬尖而光夜视，一目放光，一目看物。猎人候而射之，光坠于地成白石。两胁间及尾端，皆有骨如乙字，长一二寸许者，是其威也，破肉取之可得，能令人有威虎横行而妥尾。其怒而吼也声如雷，百兽为之震恐，而风从之生矣。虎一生止一乳，一乳必双，所谓虎不再交是也。死必靠木及岩石，未尝仆地，一名大虫。

又，清《钦定续文献通考》卷二百二十六《物异考》载：“王圻曰，大崇者，大虫也，俗称虎为大虫。”而《钦定续通志》卷一百八十昆虫 草木畧七曰：“虎一名乌■，一名大虫，又名李耳。状如猫而大如牛，黄质黑章，锯牙钩爪，须健而尖，舌大如掌，生倒刺项，短鼻齆夜视，一目放光，一目看物，声吼如雷，风从而生，百兽震恐。”

另外，通过对史料搜索和梳理不难发现，“恶虫”的指向仿佛归于老虎或其他动物两可。像明董斯张《广博物志》卷二十九载：

马略，年十七，闭室读书，九年不出。三日一食，续命而已，郷里谓之潜龙。三十谒桓帝曰：“我贤人也！”遂拜关内侯，光州刺史。略弃官入海，恶虫猛兽，悉避路。《独异志》

巻四十六又载：

有人入林伐木，迷惑失道，时值大雨，日暮饥寒，恶虫毒兽，欲侵害之，是人入石窟。……

再则，明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三十《名胜记》第三十 川北道/潼川州二/中江县：

栖妙山，山有洞，田眞人所名也，今为集虚观，古记云，此地旧多恶？蛇，唐广徳中，眞人自南阳来，卜居其地，遂绝此患。

正是有鉴于以上众多史料文献的举证，兼以笔者在钩沉《石门颂》所在地汉中地区史上虎患过程中，发现蜀道沿途猛虎突袭攻击行人的惊心动魄记载不胜枚举，屡见不鲜，这自然愈发令我坚信《石门颂》文字中所谓的“恶虫”必指老虎无疑；而且我的上述判断，还获得了所见略同的学术支持——中国秦汉史研究会会长王子今先生早年发表于中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8月《华学》第一期的《秦汉虎患考》，就跟我持同样的认知，也主张《石门颂》中的“恶虫”为老虎，尽管我的《汉中历代虎患钩沉》发表于其后的《陕西理工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4期上。

认证《石门颂》石刻文字的“恶虫”为老虎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东晋常璩《华阳国志》卷一《巴志》上，曾有记载活动于秦汉时期汉中地区的一支猎杀白虎部落，在西汉初期甚至追随汉高祖刘邦由汉中还定三秦。

汉兴，亦从高祖定秦有功，高祖因复之，专以射白虎为事，户岁出賨钱口四十，故世号白虎复夷，一曰板楯蛮，今所谓弜头虎子者也。

而《石门颂》恰好开宗明义道及“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道由子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汉诋焉。”甚至南宋洪适《隶续》卷十六《繁长张禅等题名》，还著录有蜀郡蜀道所见刻有白虎夷王谢节、资伟名字的石刻资料。这一切似乎都足以印证《石门颂》文本中的“恶虫”必然就是横行肆虐，杀人如麻的猛虎代名词；并且它带给人们的想象是：或许正是由于白虎夷王在汉中地区驱赶猎杀过群虎，因而获得汉高祖刘邦的高度赞许和认可，乃至跟淮阴侯韩信一样，也曾登坛而受汉王将坛一拜，随后作为出征前锋先头部队，驱逐可能为害北出三秦冲锋陷阵汉军将士生命的秦岭山区中野兽猛虎呢。

然而学术研究及其论断的下达，毕竟还是一桩非常严肃严谨的学问，不可能建立在美好的联想和愿景基础之上，来不得半点率性马虎，需要扎实认真的探索实证精神为依据和支撑。

近来，笔者反复反思以往在《石门颂》“恶虫”议题上的探考，就发觉原先关于《石门颂》“恶虫”为“老虎”的辨析，可能存在明显失之偏颇的误判之处，依然有进一步考察研究空间，虽然白虎夷王本事属实无疑。但他们射杀对象，究竟是自然界中真实存在令人谈虎色变的动物白虎呢？还仅仅是冠以白虎名称，或多以青铜虎钮錞于为图腾敲击乐器作战的巴人等战国秦汉时期西南少数民族部落，学术界尚有不同看法，然而白虎夷王及其部族应该确实存在。可恰恰跟原本答案截然相反的是，东汉《石门颂》中指称的“恶虫”，则绝对跟之后唐宋时期盛行称呼猫科动物的“猛虎”风马牛而不相及；“恶虫”，实际上只是一种体量远远小于老虎，但毒性却相当剧烈而同样能致人死于非命的含毒动物，它就是秦岭以南汉中地区特有的爬行动物种类之一——蝮蛇。并且“恶虫幤狩，虵蛭毒蟃”的读音也古今迥异，“恶虫”的“虫”读作虺（hui）；“幤狩”的“蔽”读作憋（bie)；而“虵蛭”的“蛭”则读作(die)。

先让我们了解一下古代音韵训诂学家对这一句式文字作的逐字逐句考据解读。清代乾嘉学派古文字训诂学家王念孙《读书杂志》卷十《汉隶拾遗》之《司隶校尉杨涣石门颂》曰：“‘狩’与‘兽’同。《隶释》以‘蔽’为‘毙’字，非也。‘蔽’与‘憋’(bie)同，《方言》：‘憋(bie)，恶也。’……恶虫(hui)憋(bie)狩，互文耳。‘蛭’(die)音大结反，字本作‘镻’（die）。《尔雅》：‘镻(die)，蝁(e)。’郭璞云：‘蝮属，大眼，最有毒，今淮南人呼子。蝁(e)，犹恶也。’‘蟃’(wan)与‘曼’通。《鲁颂·閟宫》传云，曼，长也。虵蛭(die )毒蟃(wan )，言毒长也。”由此，“蔽狩”作“恶兽”或“坏兽”解；“虵蛭(die )”为毒蛇名，又名“镻蝁”(die e )，“镻”系蝮蛇的一种，明刘基《郁离子·玄豹（蜇父不仕）》曰：“客喜，侑主人以文镻(die )之修，主人吐舌而走。”“蝁”(e)也是毒蛇名。《尔雅·释鱼》北宋经学家邢昺注疏曰：“蛇也，蝮虺(hui)之属，大眼，有毒，一名镻(die)，又名蝁(e)，淮南人呼蝁(e )子者是也。”清声韵训诂学家王引之《经义述闻·尔雅下》：“蝁(e )之言恶也。《汉司隶校尉杨涣石门颂》曰：‘恶虫(hui )幤狩，虵蛭(die )毒蟃。’‘蛭’(die )与‘镻’(die )同；‘蟃’与‘曼’同，‘曼’，长也。《说文》：‘镻(die )，蝁(e )也，蛇毒长。从长，失声。’毒长即毒曼也。”总之，“恶虫幤狩，虵蛭毒蟃”应当读作“e hui bie shou she die du wan”（汉语拼音）。

虫（hui），自古作毒蛇名。后写作“虺”。马王堆汉墓帛书乙本《老子·德经》：“蜂癘（蠆）虫蛇弗赫（螫）。”按，《说文·虫部》：“虫，一名蝮，博三寸，首大如擘指。象其卧形，物之覹细，或行或飞，或毛或裸，或介或鳞，以虫为象。”段玉裁注：“郭璞曰：‘此自一种蛇，人自名为蝮虺。今蝮蛇细颈，大头，焦尾，色如艾绶文，文间有毛似猪鬣，鼻上有鍼，大者长七八尺。一名反鼻。非虺之类。’……郭意《尔雅》之今无此物，今之蝮蛇非《尔雅》之蝮蛇也。”

由上考释足见《石门颂》描述的“恶虫”并非猛虎而是蝮蛇；就此，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鳞部第四十三卷 鳞之二 蝮蛇《别录》下品“释名”：“反鼻蛇”早有定论。“集解”援引苏恭的说法是：“蝮蛇作地色，鼻长，口长，身短，头尾相似，山南汉、沔间多有之。一名蛇，无二种也。”据悉动物学上蝮蛇类是我国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一种毒蛇；但秦岭南北种群截然不同，洋县、周至两地直线距离虽并不远，但两地蝮蛇却分属两个亚种。陕南地区蝮蛇的科学定名为：脊索动物门爬行纲有鳞目蛇亚目蝰科亚洲蝮属短尾蝮种，这跟上述古人观察描述“身短、头尾相似”完全一致；而关中地区周至县采集到的蝮蛇则属于中介亚种。

另外，有关《石门颂》文字中“恶虫”指蝮蛇，其实也有同属东汉的史料文献为旁证。《资治通鉴》卷四十八·汉纪四十·孝和皇帝下等很多古代文献都记载过这样一个叫作《和帝不受岭南献龙眼荔支》故事，故事情节大抵是：

永元十五年（103），岭南旧献生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昼夜传送。临武长汝南唐羌上书曰：“臣闻上不以滋味为德，下不以贡膳为功。伏见交趾七郡，献生龙眼等，鸟惊风发。南州土地炎热，恶虫猛兽，不绝于路，至于触犯死亡之害。死者不可复生，来者犹可救也。此二物升殿，未必延年益寿。”和帝下诏曰：“远国珍羞，本以荐奉宗庙，苟有伤害，岂爱民之本？其敕太官，勿复受献。”

在此，“恶虫猛兽”应当同样是指横行南方丛林叫人心惊胆战，噤若寒蝉的毒蛇猛兽；而回顾上述《广博物志》和《蜀中广记》涉及的恶虫毒兽等动物，恐怕同理看证，也都是指带毒性能致人死亡的蝮蛇猛兽。再反观《石门颂》叙述东汉蜀道子午道上蝮蛇猖獗，危机四伏，行旅危在旦夕生态环境既由来已久，也几乎绵延至今，清初康熙年间文坛领袖王士禛几番经蜀道往返秦蜀两地，其《古夫于亭杂录》卷五《山川写照》曰：“余两使秦蜀，其间名山大川多矣！经其地，始知古人措语之妙。”进而创作诸多相关诗文如《蜀道驿程前后记》、《蜀道集》、《陇蜀余闻》等。值得关注的是，在王士禛蜀栈之旅的旅途中，就曾一并记载过出没于汉中金牛道上的蝮蛇和猛虎，堪称距今约五百年前有关汉中地区依然生存着蝮蛇和老虎这两种为害蜀道旅客生命安全动物的真实写照，也可以说是对东汉《石门颂》记叙的前后历史呼应。《渔洋山人精华录》卷二《夜至黄坝驿短歌》云：

氐道森沉十日雨，石林㝠㝠断行旅；洪涛殷地四山动，百折盘涡噤难语。前有蝮蛇后豺虎，红鹤哀号奋毛羽；吾生胡为狎此曹，命轻如毛争一缕。妻孥飘泊寄京国，欲归不归在何所？乡关回首四千里，纵有苦辛谁告汝。

总之，《石门颂》中“恶虫”是指出没于古今汉中野外让人毛骨悚然和闻之动色毒蛇之一蝮蛇，而非唐宋时期盛行称呼的老虎，尽管汉中史上两者兼而有之。换言之，对于石刻古文字内容的考释与把握，必须就内涵丰富多元和微言大义的史料信息，进行精细化提炼和精准化破译；要有咬文嚼字，剥茧抽丝，小题大做的耐心，而非简单望文生义想当然对号入座。务必充分挖掘石刻古文献背后已知书法、交通之外不为人知包括动物学、古文字学等包罗万象的众多全新知识资源。只有这样，我们的解析才不至于贻误读者和观众，也才不会贻笑大方；这方面，我们实在还有很多工作要做，绝不可以为业已无的放矢了而足以等闲视之啊。

（责任编辑：胡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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